江湖-宋别离美文

踏雪一品轩


一 江湖夜雨十年灯  
  夜里星星太多,反羞着弓月不敢露头。我提了网撒去,又不曾捉得几尾,反踩斜了轻舟。
  案头灯盏,光自黯淡,正守盼我回转,就着《武经》练些内气。白日里曾把些陈年旧事理顺,挂阴凉处风干。夜了,我嘴淡得要死,忍不住又要翻腾出来,一件件絮叨。灯早倦了,不能应声,倒也不拒绝,只昏沉沉无甚神气。
  不经意抬头,才知星眼早灭,天不知给谁打翻了墨汁罐。竹林起了风,萧萧乱抖,做了亏心事般,给远处的几声狗叫,遥遥相逼。一开窗,风闯进来串门,与我脸上呵几下,湿酥酥的。隐隐地,又听见西天有人敲闷鼓,发脾气,打着闪儿示威。便有蝉吓破了胆,掉下了柳须,只惊叫半声,哑了。
  风愈发大了,呼呼呼鼓着,只管把树条当琴弦来拔,东西晃弄,又以天地为书,尽兴狂草。
  起初,只遥遥闻得劈啪声响,雨落如洒豆,近而势壮,哗哗瓢泼。心陡然清爽,弦也不紧绷,我推开窗户,引颈张口,接几口水来吃,居然就有了醺醺醉意,手舞足蹈,壮若疯癫。遂取书本,就美文下酒,摇头晃脑,乐浸其间。灯也凑趣,喜坏了眉眼,把我的身影撵得满室乱走。
  兴正浓,意未酣,眼前陡黑,如陷深狱,唯见户外激闪,一晃即逝。外头千军雷动,万马奔腾,斗室死气沉沉,阴冷可怖,我如卧厚棺。
  摸黑寻烛火,嚓然一声,亮了。光环不大,甚为柔和,有些暖意漾流心间。
  轻踱步,我握卷沉思,红烛滴泪相伴,颇有些红袖添香夜陪读之乐。回身闭窗,远了风声雨声,近了书中意境,烛焰激跳,倒像与有心人交谈,其乐融融。
  夜雨孤灯,人未困了,得了精神,反愈加清明了。  
  二 磨剑  
  都说刀平民化,剑有贵族气,可我还是选择了后者。因为剑有双锋。
  我先拣在山里练剑。是酷暑时分,上山小路弯弯,花叶交颈婆娑,引得小蝶翩翩起舞,却不会是另一出"梁祝"。鸟儿胆小得可怜,趁着四周没弓矢瞅眼时,便跳出来找点米虫把肚子垫满。蛐虫在草被窝里哼着寂寂寂寂寂寂。泉也在呜呜咽咽。蛇是最让人嫌的,常躲在阴影里森笑,抽冷子便会窜出来,炫耀一下自身湿腻腻的花纹。
  这山也真老了,残骨累累伤痕,瘫在那里不住地喘息,讲个老江湖故事,风不爱听,鸟雀也没那耐性,陈词滥调总会发出千年霉味儿。硬拉我这局外人充数,好歹也要赚它几声同情。听……听什么?前辈,属于你们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。
  躲山里练剑几天,才能说你江湖已老。
  可只有冬天里去到河边,才好揭去眼皮上的鳞。
  河早就冻结了一江言语,无法与人交谈。我脚下不过轻轻一触,它就痛苦得皱起了满脸的纹。怕是千层心事吧,莫问,莫问!
  夕阳怎么了,羞羞怯怯一副弱不禁风态,眨眼便要消隐西山,想是为冽风所迫,高处不胜寒,因而往日的声名也顾不得了,至多办它早退。
  草的芳情早为诗人们写尽,枯白了头,没有野火,最后一点热情也被霜雪扑灭,春萌秋萎,无人知也没人问,卑微之下还要说上句,荣枯也是本分。只有我,还明白它发芽的心情。我是江湖中最孤独的草。
  每棵树撑起的伞都为岁月扯破,弯曲了枝条,想系住流云罢,又恐被它耻笑,想留住鸟鸣几声罢,又为寒风偷掠。最后欲挂起一弯冷月,心情又怎堪冷落?只有雪花为它梳出白发。
  站在雪中,我用雪的冷凝结相思,用雪的白清洗忧色,才知道自己是唯一一支背叛江湖的红梅。  
  三 出道  
  一线长河,一抹孤烟,一圆如血的夕阳。
  一人,一马,一支悲怆的歌。
  没有回头的路叫不叫远方?  
  四 流浪  
  左脚黎明刚刚迈出,右脚的黄昏就已赶上。
  欲起身,便把从前走过的路卷起来,捆成行李卷儿背在肩上。走得脚板疼了再放开铺好,躺下去就能重温了旧梦。
  流浪的日子其实挺苦,只说出来走走,其实也没看过多少山山水水,庙堂也没去参过,心事却渐渐变老了。
  挺喜欢早起的,也没洗个脸,衣就那么随便地披了。菊,老早残了,瞧见两边的狗尾巴草给露打得眼泪汪汪的,一脸的委屈。任风带个路,脚下顺溜,想自己不过是片会走道的叶子罢,便随了它。乡下人家烧起了炊烟,倒像在牵留自己。
  说是出去散散心,当初一剑一伞走出大门,倒没交代去哪里。偏不拣那名山胜水去投,只寻些清幽小境,那怕就此枯黄了发,苍白了心,也由得它了。寂寞总能叫人看穿尘世的轻薄风情,就洗尽了铅华,满沾着草丝叶迹,黄泥沙粒也一身的轻松。可不是疯了怎地,笑得放肆,哭得气壮,从不曾顾忌着什么。
  也试着碰个同路人,累了可席地而坐,交换一番心事,不能泡茶,却言已经喝过了。话可以滔滔不绝地说,画不上句号。蝉族鸟雀是刀笔吏,取叶子作帛纸,用掉一夜淅沥的墨水,都记着。明儿赶路,那怕积成一弯长虹,尚可言称是知己。流浪的人更贪恋黄昏的体温,总怕天空过早地给泼了墨。不是问禅的人,也学不了老僧入定。只想听听风和草怎样合着琴瑟,山和水怎样地应答。一曲终了,夕阳远了,自己的影子也就长满青苔,在暮色里变得苍老。
  心儿一酸,泪就掉了下来。真的,寂寞带了点痛。  
  五参商  
  这一别,就是永远了。
  我让山去牵问水的袖子,顺便捎几片青苔和几瓣落花的问候,以壮她的行色。她说,原来你就是山呢!
  山跪得久了,悄然换膝;云飘得久了,落泪几滴。只有水是没有尽头的流浪。她好象水,从不眷恋过往,却把流动当作了唯一的宿命。也就注定了自己永远是个孤独者。
  山和水的交往,起先来得平常,不过是一个投下一笛子的绿意,一个报还一琴弦的浪声。
  无人的黄昏,她陪我漫步,忽然嗅到一股桂花味的寂清,就说:果然有几分草根的风情。
  又一夜,在船上,看少女的她梳出白发。就有钟声隔江传来,染了秋霜的声音听来分外幽亮。谁偷听了我如水的心事?
  她站在我的颠峰吟诵着水的歌谣,我坐在她的河畔默读水的倒影。她却不是我分内的桃花,能去默默细品;我也无法居为她面前的松柏,可静静去欣赏。谁都逃不过宿命的飘零。
  一转身,忽惊觉她已不在身边。我追了出去,中天月色姣好,桃花为一个薄幸的夜怒放,人面却无踪。
  没有尽头的河叫不叫流浪?是空中人语。
  站在长满诗词的草岸,酌楚汉的酒,对李白的天空。
  那片云是思,那片霞是想。
  它们原是水,日出时,攀太阳的脚去到天空,或云或霞,与我共环,永不参商。
  没有消息的雁叫不叫空等?我不知道。只要我们曾经沧海桑田。  
  六澡雪  
  天冷了,一大早的就不耐寂寞,飞扬起一城子雪。
  草草漱洗完,便投酒楼而去。阁里人声喧哗,我一掏袖袋,只余铜钱两枚。
  侠兄侠弟们正东一簇,西一堆的拥着,倚剑而谈,都在说雪。我也一头扎进去,就一个芝麻话题,嚼上半天。
  看天时,雪愈发下得大了。梨雪乱飘。谁曾把它比作梨花来着?对,是守边塞的岑参老头,都传几千前年了,新词呢?可能是写在雪片上,几位小哥便开了窗子,伸手抢去接了几朵,欲细看时,却早化了。风一急,吼上一嗓子。弄得他们满脸的雪屑,便忙着去拍打,嬉笑着闭窗。
  因为扬着一天雪,日子便不那么空,多出了点实在的东西。
  我临出门时,有人便随手递来一把糖炒栗子,让热乎乎地捧在了手里。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走着,剥去皮狠狠一口嚼下去,热腾腾的满口香甜,果然较平日里的味美。
  自打手中拿剑以来,书典便不常翻了,现在倒颇觉着有些怀恋,就寻思着是否到附近的书肆转转,看如何花掉这俩小钱。便折了去。不想翻开首章,迎头第一句话就很喜欢:雪中回顾,有种英雄落魄的味道。
  好个林冲夜奔!
  将书放怀中揣好,倒不急着向回赶了。慢慢步着,想前人有澡雪精神,今人也不乏浴雪情趣,风雪顾书肆,又风雅了一回,不禁乐开而笑。
  遥遥地,忽听见有人在喊:拔剑!
  剑锋刀刃撞击声不绝于耳。却又懒得去看,身后脚印两行,长长又弯弯。
  我环顾四周,耀眼一片,茫茫得白,感觉得身旁少了人指点江山。  
  七天涯  
  一剑劈下,血流红于二月花。
  回首天边,几颗苍星零散。是我望尘世的--眼!  
  八侠隐  
  一别红尘五年,如刀入鞘,颇有遗世之感。江湖便真的淡忘了我。
  只落霞伴一战,剑落秋花,心头便有了一轮明月,不愿再沾染丝毫人间烟火气。扔掉长铗,挥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,连自己都觉得潇洒。
  便回去了。剖瓠为瓢,刳木成杯,织湘帘,制竹榻,缀烟蓑,编雨笠。卧山傍水,日出而耕,日落而歇,做了道地的山中客。
  隐后常去水边垂钓。暮春三月,春服即成,便背上一两块干粮,唤上二三仆童,带了满天的风和日丽,呼啸去也。虽多为乘兴而往,空手而归,却从未曾抱怨什么,依然愿静钓春秋。
  夏日酷暑,蝉绷紧了弦,夸夸其谈,我心里反倒一片清凉。手摇了蒲扇,歇在树荫里,嘴边吟支不知名的曲子,一晃已日移西天。这才在夕风中牵了老牛,准备去山中耕日月。小儿又撵了出来,说是刀钝了,已砍不得柴。却头也不回地道,床下不是有闲成的剑一把?将就着还能对付。
  秋后闲了,我爱坐在菊丛里饮酒,梅妻会给做上几个精致的小菜,鹤子会跳上一个泼拉舞。吮吸着花的清香,一家人在欢声笑语中达到了微醺。秋空如水,是我把它擦得更明净。
  雪夜里在家干坐无甚趣味,又不想早早上床与鞋子道别,便用一袭大袍遮寒,提狗肉二斤,老酒一瓶,去寻村边的老学究作回清清淡淡的小聚。老叟平日里饮笔墨解渴,衔文字作巢,骨节为人像玉又具荷质,从不染于淤泥。我曾为武夫,霸道纵横,妄动无明,像顽铁,便权当他作磨刀石了。
  酒须浅饮,有七分朦胧就好。酒后再品热茶一杯,与叟开窗仰对风雪世界,直有惊艳之叹。因相对笑说,这种人,像古山水画的泼墨。
  此时方知,非江湖人淡忘了我,是我淡忘了江湖。
  1995年8月 宋别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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