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花与狐-宋别离

《桃花与狐》--受王家卫电影《东邪西毒》的影响,欲表现的主题是:在修行的人眼中,狐媚和桃靥都被视作情障。忘情是最难修行的一课。

引子 
修行有不少法门。有的大和尚托菩萨的福,沿街端钵给众生做善事,无缘的一声阿弥陀佛,有缘的一声阿弥陀佛,倒也自在。有的道人拿老君的葫芦,炼丹熬药问卜扶鸾,睁眼一句跳出三界外,闭眼一句不在五行中,却也逍遥。 
我们这一派却与别家的不同,先是在大雪山里,跟慧根师父学吃茶三年--每日里泡入四五斤心事,喝出二三两精神来,而后才熏成一片冰心。有悟性的,譬如我,三年后就获准了去山下历练。却是在七星河上做摆渡的,每天守坐河畔,看尽花落花开雁来雁往,摇橹替南北过客漂洗多尘的身影,养一个流云不惊、淡泊如水的性子。 
慧根大师告诉我,忘情是最难修行的一课。 
一 
怒是我摆渡的第一千个人。那是个薄云小雨天气,岸头,一排迤俪的野水姜正开得雪香,怒牵着一匹瘦马自风尘中慢慢走来。我看见他行走的形态时,就像看到一匹又饥又渴的狼。 
他形容枯槁,岩石脸瘦得有棱有角,眉头结了苔藓,腮上蔓生着野草。惟有一双眼,还似潭水般幽深、清冷。我恍恍地看着他走近。马颈上的铜铃叮叮当,叮叮当。 
桨轻轻划破水面时,两岸的垂柳扬袖作别。怒站在船头,远眺山河颜色,在雨停的时候,开始讲述他的江湖故事--出鞘之刀,若不喂血,纵然亮闪杀气也弱。 
从初出道的艰辛讲到试刃时的锋芒,讲到退隐后像刀锋入鞘,声情并茂,他并不在乎我是否在听,娓娓道来,就像面对了一块压舱石。 
他果然是来寻慧根师父的。照他的话说,此来修行,做为一个结束,也做为一个开始。同是在红尘里滚打太久的人,这种心情不难理解,我自然也愿作他引路的藤杖。 
近岸时,身后的红日已被啃成了残月。怒从水面默读山的倒影,询问我大雪山也七星河一静一动的缠绵。我便送他一句:青山不老,为雪白头。绿水无忧,因风皱面。他听后说声好!如闻禅机,便合掌称我师兄。 
后来,怒牵了马上岸,走没两步,又扭头向来路瞧去。仿佛时光一下子重叠起来,过去的烟云又成了回澜拍岸。他对我说:“如果可能的话,修行时师兄可以去南方走一走,有个叫桃花坞的地方,二月里桃花开得灿烂迷人,足以畅慰胸怀。你去时不妨告诉那里的人,说怒已随慧根师父修行去了。” 
怒来雪山的时候,正是我要离开的日子。 
二 
接下来的滴水时光,流浪是帆,漂泊是桨。餐风饮露,蝉唱秋歌的生活有时乏了,自不免把桃花坞拿来做枕,睡个好梦。远方对流浪的人来说总是一种诱惑,它如今正死死地吸住了我这块锈铁。 
我是在一年以后到的桃花坞。其时,春风刚刚登台亮相,蓝天也换了新的帷幕,山峰正举着一盏红日,借光儿去找寻石缝里偷偷萌发的新绿。 
这坞其实是谷,是一幅迷人的山景。凹处有潭,常年秋波忽闪,逗得鱼虾在水草里结发。绕潭四周有松柏士兵守护,满当当地一直占据到半山腰……这里,不该有的也有了,就是没有桃花。 
桃花坞里竟然没有桃花?一时间,我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。 
即算是过去了二十年,我依然记得那天躺下去后,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由颠峰摔下深渊跌得噼啪响。这里……没有桃花。 
仿佛在梦中,我就看见了那女子。花苞年龄,赤脚散发,一身红衣在那里呼啦啦烧着了,烧出了羞意,也烧出了妩媚。 
她好奇地看着我,如同面对了一棵陌生的松柏:“大兄是从远方来的吧?” 
我点点头,叹说流浪是条没尽头的河。 
她就笑了,说我言谈跟一个叫怒的人相象。“大兄,你认识怒么?他曾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,一年前却不声不响地走了。” 
我的眉便皱成问号:“正是他让我来这里的,怒说这里在二月里会开满桃花。” 
她就展开一朵微笑:“其实他没有骗你,我的名字就叫桃花。” 
三 
原来怒口中的桃花竟是一个女人,一朵会笑会蹦跳的桃花。可他的眼里为何还蕴着深深深深的寂寞呢? 
看来,在这个桃花坞里,我不过是一丝北来的春风,带来了遥远的音信。我对桃花说:“怒让我告诉你,他已随着大雪山的慧根师父修行去了。修行去了。去了。了。” 
就在那一刹那,我看见桃花的笑容蓦然凝固,又迅速地锈住了。然后,她整个人如一片花瓣般向后飘去,飘去……我惊怵地扶起她时,天地间万物都已失了色。从此,花瓣飘进了我的世界。 
一人有一人心,所有人有所有心。一个人只要立在天地间,就不可避免地在一本叫生活的书上刻下属于自己的痕。没有过多的留白,没有花哨的形容,欢乐悲痛也好,颓丧激昂也好,纵是真的题了诗,又能印证什么呢? 
山风盈袖,春日展颜。我的心却冷了下来。花瓣是经不得霜打的,蔫败了就意味着死亡。我抱着她慢慢地走,已不知该投向哪里,就像一片枯叶,早将命运丢弃在了秋风的漩涡里。 
后来,我看见桃花艰难地笑了,可怜见的。她说大兄,我可不能死啊!我还得养着劲儿去见怒呢! 
我使劲地点头,拼命地关住闸门,不让泪水喷出来。可我能感觉到,桃花身上的热量正慢慢消散。我狂奔起来,天地都随之癫舞。我已是一只发了情的兽,不再顾惜自己的鳞角,让泪水一泄千里…… 
是什么时候,我又转回了水潭呢?桃花的唇已干裂成了黄土,眼神也淡得像黎明前的月痕。她给了我最后一朵艰涩的微笑:“大兄,死后,把我就丢这潭里吧!别埋……” 
她眼睛里,烛光微弱地亮着。如果我把唇上的雨露濡给那片干裂的黄土,花朵是不是就不会凋谢呢?四周静得可怕,我心里却电闪雷鸣,风雨交加,我都不是我。 
可是……火苗终是忽闪一下,就熄灭了。那一刻,天地间所有的心跳都停止了。 
四 
我要告诉你,在我二十五岁出外流浪那年,有一朵最美的花枯萎了。 
你可以替我设想,当你把一朵桃花轻轻放进深潭,看着她慢慢被水浸没了,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? 
感觉就像是你的心被剜去一块儿,一并浸进去。所以,你日后会不断地来这儿找钥匙,试图拿走被锁住的那块心。那水潭就像一副透明的棺,你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花朵与那块心抱在一起。尽管你还会出外流浪,出外修行,但实际上你已成为一个木偶,线儿一扯,就会麻利地回来。 
你,不再是你了。 
五 
慧根大师的茶还是那么的香,一杯下去,喉鼻畅通,满腔受用。在我离开大雪山两年后,又回到庙堂时,原来他的茶艺依然令我神往。 
“情是不可以逃的!”他抚理着雪白的胡子说,“它大可如须弥,小可如芥子,哪怕是最善于游泳的鱼,也跳不出那个江湖。” 
我虚弱地张了张鳃,无力地吐着水泡:“那我是没有必要再去修行了?” 
“不!逃不掉就不要逃,应该勇敢地迎上去。情若是险峰恶岗的话,真能走上千百遭,也就不怕险了。来,让我们谈情说爱。” 
他又替我的茶碗里续上水,语调如穿透了红尘的梦吟:“圣人说情爱像茶,有三泡。第一泡浓烈,略带苦涩,像初恋。第二泡甘醇,香气馥郁,如热恋。第三泡茶味清冽,淡而绵长,方得久远。叱!修行到今天,你还得从头学吃茶。” 
浮浪人,吃茶去! 
尾曲 
我再见到怒的时候,是在后山。 
那已是秋季了,天地萧索,大雪山一派落魄。在前面我告诉过你,这山常年积雪不融,像老得白了头。 
我看见怒在练剑。没想到怒在修行时,也有人陪。那女子一袭红衣,开在雪地里不像桃花,却像一只美丽的火狐翘着骄傲的尾巴。 
可声音……是我熟悉的。只有桃花的笑声,才能让一切寒冰解冻。 
我痴了。他们垂死缠绵时,让我想到了菟丝和藤萝。可是桃花……她不死了么? 
起风了,天地朦胧。旧日的时光一下子涌现在面前:“我看见桃花慢慢转头,在看见我的一刹那,她的笑容蓦然凝固,又迅速地锈住了。 
然后,整个人如一片花瓣向后飘去,飘去。它突然就消失在空气里。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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